2014年11月6日 星期四

(17)「台灣牛」與「江南才子」---《寫出台灣書道》江蓋世 CHIANG Kai-Shih 1992,《Taiwanese Calligraphy》

<黃昏的故鄉>(部份)橫幅__小字彩底_彩墨草書_宣紙_68cm×68cm_江蓋世(1992

土城時期開始,我不再寫「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」,我寫的是「叫著我,叫著我,黃昏的故鄉,不時塊叫著我……」;我也不再寫「床前明月光,低頭思故鄉」,我塗抹的是「月娘月光光,起厝田中央」。



/江蓋世
有一回,「台灣牛」陳忠和要求我,替他寫一幅大張的書法——「台灣牛」三個字,作為紀念。
我寫好了,他說要裱起來,我們就一起拿去給那位老板。他笑呵呵的,親切問道:「來,來!坐,坐!」我拿出那幅字,暗想:「免講是我寫的,來探伊的眼光看覓咧。」就問道:「老板,你看,這幅草書,寫得怎樣?」這時,陳忠和在一旁傻笑。

「嗯……這個……不好!」他皺著眉頭,沉思一會兒,然後直接了當的潑我一盆冷水。我心一慌,只好把僅存的一點自尊心稍微壓一壓,再鼓起勇氣,繼續追問道:「那你看,有什麼缺點呢?」

誰知道,這位老板先是哈哈大笑一陣,轉個身,往後面拿了一幅自己的草書作品:「你看,這是我寫的,多麼棒!你拿來的那幅,實在不好。想當年,我是『江南才子』……」他又去捧出幾張發黃剪報,及一疊相片,繼續說道:「你看看,我是桃李滿天下,還有,喏,這是俞國華的夫人耶,我跟她合照!我是去參加展覽……」

這時,站在旁邊的陳忠和,笑得差點兒就把剛補的大門牙噴到大馬路上。「唉,原來我是遇到『膨風水雞』ㄚ。」我只是暗地叫苦,任那位老板,把他的一幅幅作品,如「佛」啊、「忍」啊、「龍」啊,向我們倆炫耀。最後,累了,看著我嘴巴張開開,不斷傻笑的樣子,稍停一下,又說:「怎麼樣,你也喜歡書法嗎?有空過來,我可以教你喔,我啊,不是蓋的,我當年是『江南才子』……」

他吹牛歸吹牛,但滿腔熱誠,卻使我感動。我站在那兒,看他即席揮毫一幅「佛」字草書,字是沒啥,但我卻注意他沾了濃墨,又把筆拿到水龍頭下沖沖水……。嗯,這技巧,我就學了下來。

土城時期開始,我不再寫「少小離家老大回,鄉音無改鬢毛衰」,我寫的是「叫著我,叫著我,黃昏的故鄉,不時塊叫著我……」;我也不再寫「床前明月光,低頭思故鄉」,我塗抹的是「月娘月光光,起厝田中央」。

土城歸來,我對中國詩詞的感覺,變化好大。奇怪,從前我背誦蘇東坡的「水調歌頭」時,搖頭晃腦的唸,
「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。……人有悲歡離合,月有陰晴圓缺,此事古難全,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。」
你看看,蘇東坡就是蘇東坡,再三吟誦,莫不回味無窮。可是,自從我潛心回歸台語,我聽到了電台廣播的「勸世歌」,
「我來唸歌囉——乎恁聽啊——哩——無欲撿錢啊——喂——」,
卻有說不上來的親切感。

蘇東坡「千古不朽」的詩詞,在我心中,竟然輸給「勸世歌」!

有一次,一位瞎眼老太婆,蹲在台北市公館的人行道上,唱歌行乞。那天,天氣寒冷,來來往往,沒人理她。我丟了一點錢在她碗裡,本想就走,可是一個念頭一轉:「看伊真可憐,來甲伊開講一咧ㄚ?」於是,我蹲了下來,說道:「阿婆,辛苦ㄚ,會寒否?」她連忙說道:「袂啦,袂啦!多謝啦,汝真好心。」她手上拿隻破舊的口琴,蹲在人潮如水的紅磚道上,吹幾下,清唱幾段,聲音沙啞,淒涼哀怨。

「阿婆,汝尚愛唱啥米歌?」
「汝是少年人,是否?來,我唱一段仔『台東人』乎汝聽。」她說著,就先用口琴吹一段前奏,就開始展喉清唱。我蹲在她右側,看見她墨鏡後面,藏著一對凹陷的眼睛……

「——稻仔——大欉——驚風颱,
阿娘仔大肚啊——驚人知——。」

我聽過不少鳳飛飛、張清芳、江蕙等歌星的台語老歌錄音帶,但是,這位瞎眼老婦人的「台東人」走唱,卻最叫我難以忘懷。


也許是,用生命去詮釋的藝術,比商業性的錄音帶,來得更感人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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